光與影的狹縫

這是先前貼過的文章，『「是不是把心忘在哪裡了？」－－押井守《空中殺手》』的作者windflute所寫的另一篇關於《空中殺手》的文，提供了更多不同角度的詮釋，經原作者同意後轉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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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陽光太過耀眼—《空中殺手》印象

電影開始的前幾分鐘，我一直在努力回想上一次坐在戲院裡如此期待一部電影是什麼時候，結果徒勞無功，雖然有許多十分可疑的對象，但好像都只是「覺得會好看」的程度，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的感情。我懷疑正確答案說不定根本就是押井守的《攻殼機動隊２》。
　　
片頭才剛出現幾行無關緊要的字，響起兩三個音符，我就手心冒汗，脈膊加速，準備好接下來就算只出現小草被風吹動的畫面也要熱淚盈眶，我得承認動畫對我的魅力實在非比尋常。但我真的有那麼喜歡押井守嗎？沒有。我相信沒有。不過如今我從電腦螢幕前抬起頭，看見牆上那張《攻殼２》的海報，就知道我顯然搞錯了。
　
好幾年以來，我房間的牆上始終只有這麼一張電影海報，海報上是草薙素子破碎的機械軀殼，以及押井守的招牌動物：短腿長耳的巴吉度獵犬，永遠有一雙哀傷的眼。
　　
電影開始沒多久，我們會聽到函南優一說：「因為陽光太過耀眼。」而草薙水素說：「是卡繆吧。」前一句問了什麼我記不得了，但我們很可能因此以為這又是一部押井守式的，以無數令人難以招架、引經據典的哲思玄想所組成的深奧電影。然而不是的。押井守暫且收起了那直接討論人類存在問題的艱難對白，留下了陰暗迷人的小酒館、爵士風味的憂鬱氣氛、以及那些外表冷酷內心悲傷的人們。
　　　
故事很簡單，至少表面上來說：一場戰爭，軍營中日復一日的生活樣態，戰爭籠罩下的一段愛情。但我們一面看一面發現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：那些死而復生的人，那些不可談論的話題，那些人臉上過份沈靜的表情。處處是謎團，處處佈滿了哥德式的陰影，陰影底下藏著不為人知，或者其實是不可戳破的秘密，好像一揭穿，世界就會因無法承受而崩潰。
　　　
故事的表象如同冰山一角，隨時在提醒我們還有龐大無比的，事物的真相，被掩蓋在海平面下。平板如機械的角色們，像是被更大的什麼力量擺佈的人偶。如果想在片中看到熱血沸騰的戰鬥，註定會失望，雖然空戰場面的3D動畫精美絕倫，堪稱奇觀，但那是一場曖昧不明的戰爭，沒有奮戰的理由，沒有價值信仰的爭辯，甚至沒有侵略或保衛的意圖，對象不明，國別不明，意義不明。電影的基調或許是沉悶的，但始終讓人有種揮之不去的心痛感受。看似無甚起伏的片段，偶爾露出針尖，讓你不得不正視那背後的惶惑。然而一切都只是伏流，在你心裡慢慢累積，等到真實逐漸顯像，冰層下的火焰才陸續爆發。　　　
　　　
卡繆《異鄉人》的主角莫名其妙地殺了人，理由只是因為那天的陽光太過耀眼。《空中殺手》裡頭那些生命永無止盡的年輕人們，反覆著攻擊與防衛的例行事務，擊落、被擊落、活著、死去，這些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理由，只是工作而已。我們會有一種印象，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，但人封鎖在內心的情感卻比什麼都更真實、更熾烈、更鮮艷。然而轉念一想，比起這些日日在生死邊緣奮戰的「孩子們」，那些在旁圍觀的人們，包括坐在電視前無動於衷地觀賞著戰爭進行的酒客，或是那群參訪軍營露出可悲的燦爛笑容的觀光團，他們更接近行屍走肉。
　　
西元2004年，日本動畫界三位大師在萬眾矚目中不約而同交出作品。然而大友克洋的《蒸汽男孩》畫工精緻，態度誠懇，故事算得上好看，但對議題的省思卻失之刻板淺薄；宮崎駿的《霍爾的移動城堡》與他以往那些了不起的作品相比，則是其生平難得一見的敗作；唯有押井守的《攻殼機動隊２》，雖然艱難的內容可能令人卻步，但思想的深度和畫面的美感無疑都遙遙領先，如今回想那螢幕上的絕美幻境，仍然可以感到當時那滲入骨髓的震撼。睽違四年，押井守交出新作，仍然站在時代的前端，思考著人類的未來。他依舊嚴肅，卻比以往更富感情。
　　
押井守稱本片是他「此刻，想對年輕人傳達的想法。」工業革命以來，人類的生活飛快進步，精神卻日趨荒蕪。越是文明安定的國家（如日本），就有越多扭曲的精神樣貌，透過光怪陸離的社會事件傳遞出來。活在這時代的人似乎豐衣足食了，卻面臨更大的空虛。畫面上那些心懷不可承受之巨大悲傷的人物們，在空虛之中奮力掙扎，用剛強如鐵的外表武裝自己，堅決等待每一個明日到來，那是押井守向所有觀眾提出的悲憫喊話：「活下去，直到世界改變為止。」